一、案件情况
1999年,沈阳平和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平和公司)一纸诉状,将沈阳九日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九日公司)告上法庭,案由为专利侵权。
九日公司应诉后,鉴于有充分的证据,马上向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利复审委员会提出宣告原告专利权无效的请求。从2000年8月到2001年5月间,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利复审委员会陆续对平和公司的1项实用新型专利和5项外观设计专利,依法作出“宣告专利权无效”的决定。
2001年8月,法院判决九日公司胜诉。(以下简称前案)
胜诉后的九日公司没有多少的喜悦。由于平和公司在起诉九日公司的时候,同时向法院提出了财产保全,经法院裁定,先后查封了九日公司用于生产的20余套模具。
鉴于平和公司提出的财产保全,严重影响了九日公司的正常生产,给公司造成了重大经济损失,2001年9月,九日公司起诉平和公司,要求其赔偿因在上述专利纠纷案中财产保全申请错误给九日公司造成的损失。(以下简称本案)
二、判决及其理由
经过一审、二审,九日公司均以败诉告终。审理本案的两级法院均认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第47条第2款的规定,对在宣告专利权无效前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专利侵权的判决、裁定,已经履行或者强制执行的专利侵权纠纷处理决定,不具有追溯力。平和公司在专利权被宣告无效前,因专利纠纷向人民法院申请查封九日公司的侵权产品并无不当,且已履行完毕,而平和公司的行为并无恶意,故原告请求赔偿经济损失的主张,无法律依据,法院不予支持。
三、法律分析
笔者认为,对本案判决的法律分析应该从两方面来着手:首先,它涉及到对我国财产保全制度的理解,其次,它涉及到对我国现行《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第47条第2款的规定的理解。
(一)关于财产保全制度
财产保全,是指人民法院在案件受理前或诉讼过程中,对利害关系人或者当事人的财产或者争议的标的物所采取的一种强制措施。财产保全制度是民事诉讼法的重要制度之一,对于保证人民法院生效裁判的顺利执行,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具有重要作用。根据我国民事诉讼法的规定,财产保全有两种,即诉前财产保全和诉讼财产保全。
前案中,原告平和公司向法院提出诉讼财产保全,被法院受理并获得执行支持,其法律依据在于:我国现行民事诉讼法第92条或第93条的规定。民事诉讼法第92条对诉讼财产保全作了规定,“人民法院对于可能因当事人一方的行为或者其他原因,使判决不能执行或者难以执行的案件,可以根据对方当事人的申请,作出财产保全的裁定”;第93条对诉前财产保全作了规定,“利害关系人因情况紧急,不立即申请财产保全将会使其合法权益受到难以弥补的损害的,可以在起诉前向人民法院申请采取财产保全措施。申请人应当提供担保,不提供担保的,驳回申请。人民法院采取财产保全措施,可以责令申请人提供担保;申请人不提供担保的,驳回申请。” 诉前财产保全与一般诉讼财产保全最大的不同体现在,诉前财产保全要求申请人必须提供担保,否则法院将驳回其申请。
在我国现行专利法中,也有类似规定,虽然大多数学者常常从诉前禁令制度角度来认识此法律规定。专利法第61条第1款规定:“专利权人或者利害关系人有证据证明他人正在实施或者即将实施侵犯其专利权的行为,如不及时制止将会使其合法权益受到难以弥补的损害的,可以在起诉前向人民法院申请采取责令停止有关行为和财产保全的措施。” 第2款规定:“人民法院处理前款申请,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九十三条至第九十六条和第九十九条的规定。” 当然,由于前案发生在我国现行专利法修改之前,法院作出财产保全的裁定,并未适用到此款法律规定。
从以上法律规定可以看出,我国在法律上对财产保全作出规定,完全是为了保护申请人的合法权益免遭不应有的损害。
但法律作为社会利益的调整器,决定了它必须兼顾当事人利益与众多的社会利益间的平衡。权利的衡平是立法的原则,许多法律法规的制定本身就体现了这一原则。对财产保全的法律规定也不例外。
我国现行民事诉讼法在规定诉前财产保全和诉讼财产保全的同时,规定了申请人提供担保的要求,尤其是在提起诉前财产保全时,要求申请人必须提供担保。还从法律上对财产保全错误的补救作了规定,以平衡申请人与被申请人间的利益,保护被申请人的合法利益不因申请人的权利滥用而受到损害。民事诉讼法第96条规定:“申请有错误的,申请人应赔偿被申请人因财产保全所遭受的损失。” 由于财产保全大多是人民法院根据申请人的申请,而对被申请人的财产采取强制措施,以限制被申请人对该财产的使用和处分。在这一段时间内,被申请人无法对自己的财产行使权利,必然给被申请人带来一定的财产损失。因此,如果经审查查明,申请财产保全的人并不享有权利,申请保全他方的财产就是错误的。申请保全财产错误,申请人就应当赔偿被申请人因财产保全错误而造成的损失。这既是对被申请人合法权益的法律保障,同时也是对申请人慎重行使申请财产保全申请权的法律要求。它并未要求申请人主观上有错误时,被申请人方能得到对方的赔偿。
因此,本案原告由于前案中申请人的不适当申请财产保全而造成了经济损失,当然有权向对方提出索赔,在本案中,理应获得法律支持。
但是,本案法官没有支持本案原告的主张,未对上述财产保全内容作出法律阐述,反而引用了我国现行专利法第47条的规定作为起判决的理由。那么,就有必要来对我国现行专利法第47条作一分析。
(二)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第47条第2款的规定
我国现行专利法第47条规定:“宣告无效的专利权视为自始即不存在。
宣告专利权无效的决定,对在宣告专利权无效前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专利侵权的判决、裁定,已经履行或者强制执行的专利侵权纠纷处理决定,以及已经履行的专利实施许可合同和专利权转让合同,不具有追溯力。但是因专利权人的恶意给他人造成的损失,应当给予赔偿。
如果依照前款规定,专利权人或者专利权转让人不向被许可实施专利人或者专利权受让人返还专利使用费或者专利权转让费,明显违反公平原则,专利权人或者专利权转让人应当向被许可实施专利人或者专利受让人返还全部或者部分专利使用费或者专利权转让费。“
本条第1款主要规定了宣告专利权无效的效力。专利权被宣告无效,则专利权被视为自始不存在,任何人实施该项技术的行为都不构成侵权行为。因此,专利权被宣告无效后,人民法院就侵权行为作出的判决或裁定,以及管理专利工作的部门作出的专利侵权纠纷处理决定应当立即停止执行。
本条第2款规定了专利权宣告无效的追溯力。专利权被宣告无效,专利权被视为自始不存在,尚未履行的专利使用许可合同以及尚未履行的法院判决及裁定、专利管理部门的处理决定将不再履行,这是合理的。但是,如果规定无效宣告对于所有已经履行的合同和判决及裁定、处理决定都具有追溯力,则不尽合理,既会给双方当事人带来诉累,也增加了人民法院和专利管理机关的难度,同时也难以执行回转,会严重影响社会的稳定性。
在本案中,原告九日公司与法院,对第2款规定的理解发生了分歧,导致了原告一审、二审,以败诉告终。
本案原告认为,我国现行专利法47条第2款规定的因不具备追溯力的“宣告专利权无效前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专利侵权的判决、裁定”应该是宣告专利权无效前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专利侵权的判决、裁定”,即应该仅仅限于宣告专利权无效前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的,以对专利侵权与否的判定为内容的判决或裁定,而不能宽泛地认为凡是与专利侵权诉讼有关的判决、裁定,在宣告专利权无效前,由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都不具备追溯力。
而人民法院所持的观点正是后者。审理本案的两级法院均认为,前案中,平和公司在专利权被宣告无效前,因专利侵权纠纷向人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要求查封九日公司的侵权产品并无不当,法院依法作出财产保全裁定,并已履行完毕,符合我国现行专利法47条第2款的规定,且平和公司的行为并无恶意,故原告请求赔偿经济损失的主张,无法律依据,法院不予支持。
那么,对专利法47条第2款的规定该做如何理解呢?笔者认为,应该从第2款规定的立法精神来理解。
第2款规定的立法精神,是为了在保障专利权人的合法权益和公众的合法权益之间、在维护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具有可操作性与公平合理之间寻求一种平衡。从立法精神上理解第2款,其不具备追溯力的“宣告专利权无效前人民法院作出并已执行的专利侵权的判决、裁定,已经履行或者强制执行的专利侵权纠纷处理决定,以及已经履行的专利实施许可合同和专利权转让合同”,在时间上,应该限定在宣告专利权无效前;在内容上,应该限于所有已经履行的合同、法院判决及裁定、专利管理部门的处理决定。其中,人民法院的判决及裁定,其前的限定用语“专利侵权的”,应该理解为人民法院作出的判决、裁定,其内容应该仅仅限于对专利侵权与否的判定,即应该局限在对专利侵权与否作出判定的判决及裁定。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符合专利法第47条第2款的立法精神。
因而,在笔者看来,审理本案的两级法院没有真正理解专利法第47条的立法精神,作出的判决,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为专利权的滥用提供法律上支持的危险。
因为,我国专利法规定对实用新型专利和外观设计专利申请,只需进行初步审查,而不进行实质性审查。所谓的初步审查实际上就相当于登记制,即只要形式上符合专利法有关条款的要求,专利局不对其进行新颖性、创造性和实用性的实质性审查即可授权。如果制造业中的竞争对手,恶意将对方热销的产品申请实用新型专利或外观设计专利,在一年左右获得授权后,若产品的更新周期还未到来,获专利方就可采取诉讼保全的方法,滥用专利权,破坏竞争对手的生产能力,而不用负任何责任。此时,被损害方若想证明对方是恶意,并不那么容易。
四、结论
从以上分析可知,本案原告请求赔偿经济损失的主张,理应获得法律支持。本案两级法院所做的判决,是不适当的。它既未真正体现我国财产保全制度立法所体现的权利衡平原则,又未真正体现我国现行专利法第47条的立法精神。